凤凰台上忆吹箫
宋代 李清照
香冷金猊，被翻红浪，起来慵自梳头。任宝奁尘满，日上帘钩。生怕离怀别苦，多少事、欲说还休。新来瘦，非干病酒，不是悲秋。
休休，这回去也，千万遍《阳关》，也则难留。念武陵人远，烟锁秦楼。惟有楼前流水，应念我、终日凝眸。凝眸处，从今又添，一段新愁。
这首词作于李清照与丈夫赵明诚婚后分别的一段时间。两人婚后有两段分离时期，一段是刚结婚后不久，他们还在东京汴梁，赵明诚要赴太学继续学业失恋诗词，两人因此分离。第二段是宣和年间两人幽居青州，赵明诚被朝廷重新启用，赴莱州任太守，李清照则继续留在青州，两人因此分开了近四年时光。
李清照在南渡之前的词多咏闺阁闲愁，但也可分为三个阶段，第一阶段是在汴梁时尚未出嫁，这段时期的词天真活泼，一副少女的样子。第二阶段是婚后直至两人青州分别之际，也是他们感情最好的时期，夫妇二人赌书泼茶，共同研究金石字画，即使偶有离别，也只是他们爱情生活里的小插曲。第三阶段则是在青州生活几年后，丈夫重新启用，两人因此有了长时间的分离，这段时间清照词中的闺阁情愁便有了许多心事，她从少女也逐渐成长为一个有故事的中年女子了。今天分享的《凤凰台上忆吹箫》是第二阶段中虽已为人妇，但尚未脱去少女气的一首词。我们且来看看她的心事如何。
开篇“香冷金猊”以下五句描写这个早晨他们房间中的样子。就像是拍电影时的一镜到底，不给读者任何走神的机会，一直在这种清晨起床后即要面临分别的凌乱情绪中递进。就“分别”这件事而言，什么时候分别最痛苦？就是第二天早上起床就要分别时，总感觉那一刻立马就要压过来，却又极力回避和排斥那一刻的到来，这种内心矛盾在新婚女子的聊赖情绪中发酵，于是便使两人所居之处变成了这样的场景，“香冷金猊，被翻红浪，起来慵自梳头。任宝奁尘满，日上帘钩。”铜兽炉里的香已经焚尽很久了，起床后那大红鸳鸯被也懒得去整理，一团一团的乱堆在床上。内心的戏码完全外化，没有心情做任何事，也觉得做任何事都没劲儿。这个“慵”字历来被解释成“慵懒”，但其实这个“慵”字仍然是内心戏的一种表现，形容的是女子没有心思的状态，就好像你在对她说着什么，但她却完全没听到一样，心思在别人那儿，你说一万个字她都听不到心里去，所以这个“慵”字便不是懒洋洋的一种为求舒适而不做事的状态。这房间里所有的东西似乎也都透着一种毫无意趣的状态，女子或许内心里还想表达：都不知道起床是为了什么，难道就是为了送爱人离去吗？那不起床是不是就不用离别了。于是梳妆台也不想打开，就那样兀自梳着头，一直拖到了日上帘钩。“生怕离怀别苦，多少事、欲说还休。”这是指女子对将要离别的丈夫而言，她本想说很多话，但想想说了也不顶用啊，人也难留，倒还惹得丈夫担心自己。“新来瘦，非干病酒，不是悲秋。”最近渐渐地消瘦了，不是因为喝了很多酒，也不是因为悲秋。
“休休。这回去也，千万遍阳关，也则难留。”这仍然是上阙情绪的递进，矛盾的心理已转换成无可奈何接受的心理。“念武陵人远，烟锁秦楼”，清照词中一般不用典故，但这里却连用两个典故，说明她已经无法再直白的表达自己的愁绪了，只能借由典故中的人物来指代自己。这里的“武陵人”并不是陶渊明笔下的“武陵人”，而是词牌“阮郎归”中的“武陵人”，代指远行的丈夫。秦楼，秦穆公女弄玉所居之处，这里指清照自己。
“惟有楼前流水，应念我、终日凝眸。凝眸处，从今又添，一段新愁。”最后这几句应当是对自己在爱人离别后状态的一种想象，就像是柳永那首经典离别词《雨霖铃》中一样，“此去经年，应是良辰好景虚设。便纵有千种风情，更与何人说。”两首词异曲同工，只不过柳词是以男性心理想象女性状态，而清照词则是把自己的状态和盘托出。丈夫离开后，她整日的倚楼远望，一位有心事的女性形象跃然纸上，这种意象在中国古典诗词中并不鲜见，但每每都能打动读者，就是因为这样的形象有一眼万年的效果。不是有句话这样说吗：哪种形象最打动人，有故事的女人，有未来的男人。而那在小楼前整日凝眸的女子，不正是这样一位心事重重、看起来有故事的女子吗。而能了解她心事的，就只有这楼前流水了。
“惟有楼前流水失恋诗词，应念我、终日凝眸”，这三句不只是一个有心事的女性形象那么简单，事实上它包含了一种极其刻骨、极其苦闷，并在这种苦闷中寻求摆脱的心理状况。记得有一位当代作家在一篇散文里写他自己的失恋经历，他形容失恋像是跌落到了谷底，尤其是对多愁善感的人来说，他总是想着对方已经找到了新欢，已经开启了新生活，而自己还在空房间里默默咀嚼着深夜的孤独，有多少个夜晚他都睡得很晚，那种蚀骨的孤独无法排遣，像是着了魔一般。过了一阵子突然有一个晚上，或许已到了凌晨，他看到对面楼上一个房间里亮起了灯，看不清男女，只能看到那人在读书，他努力的远远望着，想看清是男是女，甚至想知道那个人在读什么书。后来的很多天，那个房间里，那个读书的人，天天如此，像是陪伴着自己一样，他每天晚上都会等那盏灯亮了之后再去入睡，像是心理的寄托，那盏灯在守护自己。这位作者就那样度过了失恋后最苦闷的时期，他想感谢那个深夜里亮着灯的读书人，却在那段时间后再也没有见过。而那深夜里亮着灯的房间，就像是清照词中的“楼前流水”，都是作者在苦闷生活中，强行找到了一个陪伴自己的“人”，而在古典诗词中，也有许多这样的意象，留待我们这些读诗的人去细心发掘，而最重要的是，我们也要在自己的生活中，发现这样诗意的美。
【联嘉图书】8册纳兰词李白苏轼李清照李煜李商隐辛弃疾古诗词传
￥99
购买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