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古话说得好，尽信书不如无书。历史上有关赏石诗文论述不计其数，其中南宋杜绾《云林石谱》堪称是赏石文化史的“《圣经》”，历来引用者甚众。不过，可能是由于版本问题，或者是手民误刊等因素，造成有些句读无法释解，有的言辞似是而非，需要细加分辨。如“英石”中就是一例：“此石处海外辽远，贾人罕知之，然山谷（指黄庭坚，号山谷道人）以谓象州（今广西象州一带）太守费万金载归，古亦能耳。”
清代《四库全书·云林石谱》“英石”
这句话从字面上理解，意思是指英石产地因为地处遥远，石商也很少有人知道，但是诗人黄庭坚曾称象州太守费资万两银子购之，说明过去也是能够采购的啊。
其中提到的海外，是指英石产地在岭南英德，当地采石或是购石要运出岭南的话，往往是通过北江、珠江，再通过海路运往中原，陆路需要翻山越岭，不但耗时长，而且运输不便。至于黄庭坚与象州太守之关系，很多人并不了解，有的还误以为黄庭坚曾经担任过象州太守，并引为黄庭坚曾经藏玩过英石，其实是张冠李戴了。
广东英德南山附近的北江，文峰塔为晚明建筑
黄庭坚并没有任过象州太守。所谓的象州太守，当指冯才叔，河南人。黄庭坚在崇宁元年（1102年）《书“天姥吟”遗冯才叔》一文中，曾经提到过这位“虽与无一日之雅”的“象郡太守”。后来，黄庭坚被贬广西宜州——离象州距离不远，羁留了一年四个月，生活困顿，崇宁四年（1105年）最后病死于此，期间曾经得到过冯才叔的支助。
比较费解的，是“象州太守费万金载归”这句话。古代称一金，往往是指一两银子。这里的万金，就是万两银子。这在当时绝对是个大数目。因为像象州太守这样的县官，每月薪水加起来不过十几万钱，当时铜钱一千约等于一贯钱，一贯钱可以兑换一两银子（宋徽宗时两贯钱兑一两银）。万两银子，相当于县太守六年多的年薪。这笔巨款恐怕不是像冯才叔这样的人能够消受的。所以，我一直怀疑这个“万金”要么是夸张其辞，要么就是笔误。
近日得暇搜检《黄庭坚全集》，果然找到了这句话的出处，证明这确实是个笔误（或者是误传）。黄庭坚在崇宁元年《书壶中九华山石》一文中所提到的：“迩者象江太守费数十万钱，自岭南负载三石北归……”这里提到的是“数十万钱”，而不是“万金”。当时，所谓“数十万钱”不过是几百两银子，应该是个实数。象州太守冯才叔花了几个月的薪水买了三方（三，也有多的意思）奇石运回北方（河南）老家，这虽然是笔不小的支出，但大体上完全讲得通。
明代林有麟《素园石谱》所绘“壶中九华”
与此可以比较的是，苏东坡当年欲购奇石“壶中九华”，以与爱石“仇池石”作伴，价格是百两银子（即《壶中九华诗》序中“予欲以百金买之，与仇池石为偶”），应该也是诗人能够承受的费用。
美国罗森布鲁姆收藏的清代英石，上有“九华”刻铭
可见，“象州太守费万金载归”这句话显然有误，应该改为“象州太守费百金载归”。万与百两者相差太悬殊了，更何况是有出处。
至于黄庭坚笔下之“自岭南负载三石北归”之石是何石种，并没有明说，杜绾《云林石谱》归为英石，究竟是想当然还是确有依据，就不得而知了。案杜绾《云林石谱》大致创作于南宋高宗绍兴（1131-1162）年间，距离黄庭坚逝世之年不过三四十年，也许确有所据。如此，也是英石的一段重要史料。
值得一提的是，黄庭坚《书壶中九华山石》一文中，还具体提到了“壶中九华”石的特征：“湖口民李正臣得奇石，九峰相倚，苏子瞻戏名曰‘壶中九华’。又有老巫邹生壶中九华诗，以三奇石随高下体，著成屏风三叠，余戏名曰‘肘后屏风叠’。他日湖中石百怪并出，当以此两石为祖云。二石色绀青，嵌孔贯穿，击之铿铿。静而视之，嵚崟云雨之上，诸峰隐见，忽然疑于九十，犹五老峰之疑于五六也。”
黄庭坚笔下的“壶中九华”，色泽为绀青色，叩之有声，貌似九峰相连，仔细分辨若有十峰，这方奇石的这些特征，在苏东坡当年《壶中九华诗》中并没有详细提及，也是很好的补充。不过，苏东坡诗末所称的“百金归买碧玲珑”，似乎也是点明了这是一方青绿色的石头。
“壶中九华”作为一方历史名石，今人有将视作为英石者，并将苏东坡两首咏赞“壶中九华”诗作归为英石名诗。这完全是误读了。也是在《云林石谱》紧挨着“英石”的“湖口石”一目中，就明确提到这是江州湖口石：“土人李正臣蓄此石，大为东坡称赏，目之为‘壶中九华’壶中九华诗，有‘百金归买小玲珑’之语。”湖口石在明代计成《园冶》一书中也有介绍，不过完全是照搬了《云林石谱》的记载：“江州湖口，石有数种，或在水中，或产水际。一种色青，浑然成峰峦岩壑，或类诸物状；一种匾薄嵌空，穿眼通透，几若木板，似利刀剜刻之状。石理如刷丝，色亦微润，扣之有声。”
清代《四库全书·云林石谱》“湖口石”，其中的“壶中九华”误为“世中九华”
湖口石如今似乎已经不见踪影，当代《中国石谱》一书也未见收录。不过，按照杜绾《云林石谱》的记载，此类石种大多经过修治加工，类似山石盆景的做法，苏东坡激赏的“壶中九华”，极可能就是一方加工修治过的奇石：“石之诸峰，间有外来奇巧者，相粘缀以増崄怪。此种在李氏（指李正臣）家颇多，适偶为大贤（指苏东坡）一顾彰名，今归尚方久矣。又有一种，挺然成一两峰，或三四峰，髙下峻峭，无拽脚，有向背，首尾一律，或大或小，土人多缀以石座，及以细碎诸石胶漆粘缀，取巧为盆山求售。正如僧人排设供具，两两相对，殊无意味。”
其实，当初黄庭坚在《书壶中九华山石》一文中已经有所暗示，这是有修治嫌疑的奇石，“老巫邹生，以三奇石随高下体，著成屏风三叠，余戏名曰‘肘后屏风叠’。他日湖中石百怪并出，当以此两石为祖云。”所谓“百怪并出”，就是一种春秋笔法，可能只是碍于恩师的喜爱，不便点破而已。文中提到的“屏风三叠”，在苏州古典园林怡园有这个景点，那是由三方门板状的太湖石相接而成，竖立于假山之巅，类似屏风，是当初晚清园主顾文彬时所置，石上题款则为苏州当代书画家谢孝思。这也是太湖石园林置石的一种别裁。
苏州怡园太湖石“屏风三叠”
苏东坡的两首咏赞“壶中九华”诗，前后时间跨度达八年。从绍圣元年（1094年）七月，苏东坡在被贬惠州的途中，在江西九江湖口偶遇了这方奇石，便一见倾心，作诗咏之，所谓“五岭莫愁千嶂外，九华今在一壶中”。到七年以后的建中靖国元年（1101年）四月，诗人自海南遇赦北归，再度路经湖口，得知此石已被好事者求去，次前韵再次作诗，“尤物已随清梦断，真形犹在画图中”。
黄庭坚题跋苏轼《黄州寒食诗帖》（台北故宫博物院藏）
苏东坡于黄庭坚亦师亦友，两人诗文成就堪称一时无敌，合称“苏黄”，两人书法厕身“宋四家”。苏东坡逝世后，黄庭坚念念不忘。崇宁元年（1102年）五月，黄庭坚自荆州放还，经过湖口，李正臣持苏东坡当年诗作来见，黄庭坚怅然久之，次其韵作了一首诗。这不但是一首咏物诗，还是一首悼亡诗，也是诗人的一首重要作品：
有人夜半持山去，顿觉浮岚暖翠空。
试问安排华屋处，何如零落乱云中。
能回赵璧人安在，已入南柯梦不通。
赖有霜钟难席卷，袖椎来听响玲珑。
诗中颔联“试问安排华屋处，何如零落乱云中”，其中的“华屋”，当指当时“壶中九华”已被索入内宫（即《云林石谱》所称“今归尚方久矣”），诗人意谓与其让奇石进入宫殿，还不如让它散落在民间的好。湖口石“壶中九华”因为有了苏东坡诗作的加持，身价不菲，当时曾经诗人郭祥正收藏，后被征入内宫。这段经历在宋代朱彧《萍洲可谈》（卷二）曾经提到：“近年拳石之贵，其直不可数计。太平人郭祥正（郭为太平州当涂人，字功父，一作功甫，也是苏东坡好友。苏东坡《功甫帖》就是写给郭祥正的）旧蓄一石，广尺余，宛然生九峰，下有如岩谷者，东坡目为‘壶中九华’，因此价重，闻今已在御前。”
末句“赖有霜钟难席卷，袖椎来听响玲珑”，其中的“霜钟”，一作“双钟”，是指湖口位于鄱阳湖边的一处名胜石钟山，有上、下两钟山，分据南北，因石灰岩山体下部有洞穴，形如覆钟，微风鼓浪，水石相击，声如洪钟，故名石钟山，素有“中国千古奇音第一山”之称。元丰七年（1084年）六月，苏东坡曾夜泊山下，写下了名闻天下的《石钟山记》。黄庭坚由奇石“壶中九华”的易主，联想到石钟山的万古不移，由此颂扬恩师的诗文不朽，也是触景生情，感人至深。
湖北石钟山因苏东坡《石钟山记》名扬天下
附：苏东坡“壶中九华”两诗
（一）
清溪电转失云峰，梦里犹惊翠扫空。
五岭莫愁千嶂外，九华今在一壶中。
天池水落层层见，玉女窗明处处通。
念我仇池太孤绝，百金归买碧玲珑。
（二）
江边阵马走千峰，问讯方知冀北空。
尤物已随清梦断，真形犹在画图中。
归来晚岁同元亮，却扫何人伴敬通。
赖有铜盆修石供，仇池玉色自璁珑。
·END·
本文作者，《汇石融通》特约作者——俞莹
【谈古说今专栏——俞莹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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